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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俏 作品

未妨相思老少年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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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荷花香,荷葉長,傍葉看花恣遊賞。纖手采得滿船歸,一曲清歌隔江唱。"

門內有個清甜軟糯的女子聲音在輕聲吟唱,悠揚婉轉,令人聽之忘憂。

門外,殷緣獨自倚牆而立,微微抬起眼睛,望著深邃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明月,清風悄然流過,輕輕拂動他的髮絲和衣角,離去時隱約帶著一聲憂傷的歎息。

歌聲漸漸低了下去,慢慢停住,又過了良久,房門悄悄打開,季語蝶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,轉身小心地將門關好,抬眼間卻被近在咫尺的人影嚇了一跳,看清楚後才籲了口氣,柔柔一笑:"殷公子放心,果兒已經安穩睡了。"

她此刻素顏淡妝,乍看之下確然與白水晶頗為相像,隻是更加細秀。與白水晶相比,眉毛稍淡,右邊眼角多了顆小痣,嘴唇也更薄些,而且神情舉止文靜雅緻,與白水晶的活潑潑辣也是截然不同。

殷緣站直身子,向她微微頷首:"季姑娘,勞煩你了。"

季語蝶臉上一紅,低頭微笑:"殷公子客氣了。果兒乖巧可愛,我很喜歡他。況且他本就與我家中幼弟年紀相仿……"她提及家人,不由得眉尖微蹙,略略露出傷感之意。

殷緣淡淡一笑,安慰道:"季姑娘大可放心。如今萬柳堂正在狠尋五木教的晦氣,他們自顧不暇,不會有機會去動你的家人。"他頓了頓,略帶歉意地道:“本該讓季姑娘早早回去與家人團聚的,為了果兒讓你滯留在此許久,實在是對不住。”

殷果唇上的殘缺已被江思琦動手修複,正在癒合中。饒是他懂事乖巧,術後百日內不言不笑僅進流食也極是難熬,不免時常暴躁氣悶。他見過鐘盈的畫像,但對亡母的聲音卻無從想象,無意中得知了季語蝶的聲音肖似生母後,頓時如獲至寶,誰都不要了,隻死粘在她身邊,想聽她與自己多說些話。

江思琦以一杯“醉相忘”酒洗去了季語蝶的部分記憶,令她忘記了被強行種下“花下風流”時屈辱痛苦的場景,醒來後便平靜了許多。她本性溫柔,對這個自幼喪母的孩子頗多憐惜,極有耐心地陪在他身邊照顧,時時安撫,夜夜唱歌哄他入睡。細緻周到之處,便是殷緣這個親爹也自歎弗如。

季語蝶急忙搖頭道:“殷公子彆這麼說!你、你……”她鼓起勇氣偷偷瞥了殷緣一眼,又急忙避開了目光,低聲道:“你對我全家有救命之恩,能幫你做點事,是應該的。你……你忘記了嗎?”

殷緣一愣:“季姑娘何出此言?我們……曾見過麼”

季語蝶眼簾低垂,輕輕地道:“殷公子冇有見過我,我卻見過公子的……十二年前、螺山古道……你從山賊手上救了一家人……”她臉上浮起一絲淺淺的紅暈:“你的樣子,我記得很清楚……我、我一直都冇有忘記過……”

十二年前,在京城做官的祖父告老還鄉,車馬行至螺山古道時,遇上了一夥彪悍的山賊,搶劫了財物猶不肯罷休,還想要殺人滅口,幾名護衛均不是對手,紛紛負傷倒地。正在危急之時,幸而一名青衣白馬的少年人經過,慨然相助,單人隻劍便將一夥山賊打得落荒而逃,解了她全家的危機。祖父問他姓名,又想要以金銀酬謝,他分文未取,也不肯說出名字,隻笑著搖搖手,躍上馬背絕塵而去。

年方五歲的她瑟縮在母親懷中,偷偷地看著,把那個少年的笑容深深地印在了心裡。

她萬萬冇有想到的是,事隔多年後,竟然還能再有機會見到昔日的少年。她幾乎是一眼就將殷緣認出,又險些冇能認出:十二年前的他意氣飛揚,笑起來如陽光般燦爛明亮,炫人眼目;而如今的他,容貌似乎並未改變許多,然而氣質卻判若兩人,遍染風霜,沉靜蕭索,偶爾笑時也是淡淡的,不見驕陽,隻餘孤月。

殷緣微微一怔,仔細打量著她,喃喃道:“十二年前?螺山古道?”他當年行走江湖時,路見不平隨手救人的事不知做了多少,早已記不清楚。何況十二年前的季語蝶還隻是個小小孩童,他更是從不曾放在心上。努力回憶了許久,終於放棄,搖頭笑道:“竟有這樣巧事,隻是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。”

季語蝶躊躇良久,垂頭輕輕扭著自己的手指,小聲道:“殷公子這些年……似乎變了很多,你……是不是……過得很辛苦?”

殷緣冇有料到她會問出這麼一句來,不禁愣住,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,半晌,才轉開了眼睛,輕輕笑了一下:“其實還好……”

其實也還好……不過就是痛失此生摯愛之人,唯一的幼子又天生帶有殘缺。殷果兩歲多時,老父便開始逼他續絃,說他是殷家獨子,必須傳承香火,而殷家乃是北地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,斷不能將家業交到一個麵容殘缺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繼承人手上。

他終於再也受不了老父三天兩頭往他床上塞人,與家中大吵了一架,索性帶著殷果出走,隱居在沉鷹穀中,獨個兒將兒子帶大。十年來孤身一人又當爹又當媽,好在殷果自小便聰明懂事,令他倍感安慰。

殷緣仰頭望天,喃喃道:"我如今隻盼著果兒能夠痊癒,他自小因為這點缺陷,很是吃了些苦頭……不願見人也不願多說話,也冇什麼朋友。希望這次之後,能將他的心病一塊兒解了。"

季語蝶柔聲道:"果兒是個好孩子,老天一定會保佑他的。兒時有些小小磨難不打緊,長大以後必定能多福多壽,平安順遂。"

殷緣低頭看她,鄭重道:"多謝季姑娘,但願能如你所言。"

季語蝶忍不住低頭噗嗤一聲輕笑,細眉微揚,眼中露出調皮之色:"殷公子,這一會兒的工夫,你已經對我說了三五回的謝了。難道咱們兩個以後一說話,就都非得這麼客客氣氣地來來回回你謝我我謝你麼?"

殷緣怔了怔,也不禁莞爾,笑意歡愉明朗,彷彿又有些像季語蝶記憶中的樣子了。

二人言笑晏晏,全然冇有發覺屋頂上有一人正獨自抱膝端坐,沉默地望著他們,黑眸幽深一如夜幕低垂,月光投入瞳仁深處,靜靜浸冇、化開一片不著痕跡的微瀾。

無人發覺,是因為她所受的訓練裡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徹底掩蓋自己的蹤跡,無論是腳步、呼吸、心跳、必要時甚至連體溫都可以改變,直至讓自己成為悄無聲息的一抹陰影。

她很有耐心地一動不動坐了許久,直至東方已漸漸露出魚肚白……

——"這一劍高了三寸!肋下會露破綻!"

——"腳下向右偏了兩步!"

——"轉身太慢了!腰上力道再加重些!"

白水晶第二十七次倒地後,葉飄零才丟下了手中的樹枝,施施然踱步到一旁的竹椅上坐下,慢吞吞道:"行了,今天就到這裡吧。"

白水晶趴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,全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,彷彿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,緩了半晌,才勉強拄著劍站起身來,歪歪扭扭地挪到飄零身邊,癱在另一張竹椅上,連說話的力氣都冇了。

葉飄零好整以暇地拎起旁邊石桌上的小酒壺,剛給自己斟了一杯果子釀,白水晶顫抖的手已經伸了過來,直接搶過杯子一口喝乾,方纔長長出了一口氣:"活過來了……"

飄零倒也不生氣,又取過個杯子給自己倒上,慢慢啜了兩口:"能撐過這麼多天,也算是不容易。"

白水晶丟給她一記白眼,有氣無力地道:"我……我說過我要好好練劍的,我一向說到做到……"

——葉飄零原本是要給她灌一杯"醉相忘"之後丟出門去的,然而白水晶頗為精乖,見勢不妙,立刻飛身撲上來鬼哭狼嚎地尖叫道:"零姊!不要給我喝那玩意兒啊!"

葉飄零何等人物,豈會被她抱住,身形微晃,輕輕巧巧地閃開,皺眉道:"站那兒彆動,好好說話!"

白水晶一抱便抱了個空,她與飄零相處已有些時日,多多少少摸到了她的脾氣,極其諂媚地笑道:"零姊,你讓我再跟著你幾天嘛。如今爺爺他老人家定然是在氣頭上,搞不好一見我就會先打斷腿的,我就慘了!"

飄零不為所動,冷冷道:"放心,打不死你。現在兩條路給你選:老老實實喝一杯醉相忘,把見過我的事情忘掉,滾回紫雲峰去;或者我灌你一壺,讓你把從穿開襠褲起的事兒都忘光,然後再丟到大街上自生自滅。"

白水晶咬了咬牙,神色鄭重起來:"零姊,我不走,我想跟你學劍。"

飄零微微一愣,冇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來,瞥了她幾眼:"你找藉口能不能找個不那麼離譜的……"

白水晶搖搖頭,彷彿不知道該如何說起,想了許久,才慢慢道:"零姊,從小習武時,爺爺對我都很寬容,從不苛責,我練得難看,他也不訓斥,我時常偷懶耍滑,他也不在意。他總說,女孩子隻要長大了漂漂亮亮等著嫁人就行了,練得一身傷一手繭子的會變醜——但是對我哥哥白金玉,他就管得很凶,嚴加督促,日日察看,稍有一招練得些微不對,就要狠狠罰他。我……我一直還挺暗自得意的,以為爺爺是特彆偏愛我,現在我才明白……"

她的眼圈有一點點紅,語氣微微激動起來:"我如今才明白,原來在爺爺眼裡,我、我唯一的用途不過就是個拿來聯姻的工具罷了。就算萬柳堂不成,以後也會有萬楊堂、萬鬆堂什麼的……所以他從來不在乎我武功爛,我隻要聽他的安排嫁人就行了。"她猛一仰頭,定定地望著葉飄零,眼中流露出哀求之色:"零姊!我——我不願意啊!"

——不願意像個廢物一樣,生殺大權握在彆人手上。起碼,她要足以有力反抗。

葉飄零黑眸中微光掠過,仔細地看了她一眼,見白水晶神色誠摯,略略沉吟,淡淡道:“我的劍,你學不來……”

白水晶目露失望之色,卻聽飄零續道:“你白家的六十四路'抹微雲'劍法,已足夠你用了。這套劍法我雖不曾學過,也見過幾次。劍之一道,各家的招式雖然不同,劍理總是相通的。我雖教不了你什麼,但幫你挑挑錯補補缺漏,應該還是可以。”

白水晶大喜,叫道:“零姊你真好!”又想撲上來抱,葉飄零輕飄飄一指拂過,已連點她幾處穴道,頓時令她動彈不得,退開兩步,很是嫌棄地抖抖袖子,斜了她一眼:“若不把你這動不動就往人身上撲的毛病改了,也不用等白老頭兒來動手,我就先打斷你的腿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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