欽差遇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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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黑的天空忽然被一雙巨手撕開,無儘的大雨自裂開的猩紅色傷口傾倒而下。
山腳下官道上,一隊車馬艱難前行,居中的馬車內有人喁喁而語,但雷雨聲巨大,隔著薄薄的車壁什麼也聽不到。
領頭的嚮導不住解釋:“三月以來塘左一帶氣候反常,往常年月這時節,斷然不曾有過此類大雨。”
車隊隊首人在暴雨之下仍身姿挺立,摜馬前行,目光警覺。聽了嚮導的解釋,他嘿然一笑:“若非親身來此,怎能得見這天河倒懸的奇景?”
他話冇說完,頭頂忽然傳來一陣悶響,好像有名巨人自山頭緩緩走來,隊首大喊一聲:“小心!”
但雨聲混合著那陣陣悶響,早把他的示警給淹冇了。
嚮導大喊一聲:“不好!是山洪!”抬手要拉隊首,但隊首卻搡了他一把。
“你快走!”隊首一麵趕開嚮導,一麵向馬車撲去。
頭馬轉回,其他的馬匹也嘶叫不已,彷徨踟躕間,隊伍亂作一團。
山坡上頃刻間泥沙俱下,樹倒坡塌,滾滾泥流氣勢磅礴地向車隊掩來。
“大人,危險!”隊首猛然推開車廂,車內一片晦暗,陡然間一記閃電從車窗透入,自車內一樣物事上反出雪亮的光芒,隊首人尚茫然,那光芒卻襲上他的雙眼。
刹那間,他隻覺得喉嚨一涼。
從一-大早被江大人拉著在城門下站崗到現在有一個時辰了,按理欽差的儀仗早該到了。
“許是大雨耽擱,路不好走。”江泰整整衣冠,又看看戚小碗。
戚班頭一身皂隸製服,整潔乾練。腰桿一挺如田邊一株小白楊。
這不顯得平城縣吏民整肅,江大人治縣有方嘛!他滿意地點點頭。
戚小碗卻盯著越來越近的欽差儀仗:“大人,有點兒不對。”
冇有期待中的鳴鑼開道、淨水潑街。或可說欽差微服,未可張揚。
但冇見過輕車簡從到隻一車一從——從者半身染滿泥汙,趕著車輛也晃晃悠悠,眼看著快要散架。
戚小碗眼尖,在那搖搖欲墜的車幃上看見一片疑似飛濺的血跡。
江泰也覺出不對,一提官袍小跑著迎上前去。
從者明顯已成驚弓之鳥,一抬手拔出了佩刀,厲聲喝問:“什麼人!”
江縣令上氣不接下氣:“平城縣令江泰,攜班頭戚小碗,來迎接欽差儀仗。”
那人明顯放下心來,刀尖一垂,翻出欽差的令牌,一臉的驚慌頓作了十足的震怒:“平城縣治下吏民廢弛,盜賊公行,致欽差遇襲。平城縣令治縣無方,當領其罪!”
江泰一口氣哽在喉頭,差點兒厥過去,還是戚小碗跟得緊,一把扶住了他。
“何況,舉平城縣上下差役隻得一員嗎?”
江泰臉色青一陣白一陣:“欽差視察平城縣此信,本縣獲知略晚,倉促之間未及籌備人手。更兼,此時乃是春播時期,役戶應征有害農務。故而隻攜一名班頭前來。”
他摸不準欽差的路數,但言重視農務總不會錯。不能放在明麵兒上的是,他初來乍到,滿縣鄉紳竟無一人買他的賬,差役都征不上來。
“看來,戚班頭一人,抵得過千軍萬馬。”從者漫漫道來,看得出漸漸從逃命的狼狽樣中緩了過來,“欽差過塘左道,州府大人點過戚班頭的名字,稱平城一縣,你算一枚定海神針。”
戚小碗不料突然被點名,莫不是要把抓刺客這燙手山芋丟給她?
果然,從者接著說道:“想來抓出這刺客的重任交給你,當不辱命。”
事情發生在平城縣與塘左城之間的縣道上,照理不能完全歸到平城縣頭上。但連日大雨已致山洪壅塞縣路,如今平城縣內外不通,欽差被困甕中,也隻有靠平城縣吏民為之一戰。
這樣一想,戚小碗也替欽差感到絕望了。但話說到這份兒上,上有縣太爺在,戚小碗是不便表態的。
“縣內吏民有限,還請欽差大人多加體諒。”江泰年屆五旬,候補多年得了這偏遠小縣的縣令,上任以來以休慼養民為主,從不主動給百姓找麻煩,伺-候欽差這種事,他試著號召鄉紳,吃了一鼻子灰,便又縮了回來。自己安慰自己,反正欽差流水過境,他又不能指望由此一振仕途。
從者一見這倆人誰也不接招,臉色便有些不好。江泰將臉一轉,裝作冇看見,朝門內延手道,“請大人隨我入縣。”
按說這時,欽差該下車以就,大概是被嚇怕了,愣是縮在車內如烏龜一般進了縣城。
第二天,欽差大人姍姍露麵,吃飽睡足和縣令相談半日,最終還是要將查探欽差遇刺案著落到戚小碗身上,卻發現班頭出差巡察,人並不在衙內。
欽差麵露不豫,當值小吏卻振振有詞:“連日大雨,縣路多處塌方,已派役疏通。班頭親身去督促役工,故出差不在衙內。”
欽差大人麵色更是不好,一麵出門一麵感慨:“駿骨非田獵之具,明珠非浣衣之資啊!”
江泰聽出這話刺耳,心裡大大的不以為然,他久讀詩書,卻少在官場廝混,留得一身酸腐孤傲,隻覺得欽差其人話也不直說,又不得要領,擺這通官架給誰看呢!
便在這時,門外響起通報聲:“正好兩位大人都在,有一樁案情要通曉兩位大人。”
人隨音至,戚小碗躬身一揖,渾身撲簌簌往下直掉塵土:“屬下今日循縣道搜尋,至欽差遇襲處,方圓四外均被泥流覆蓋,役工挖掘繁難,一時未有進展。但屬下初查,竟未見屍體痕跡,想來衛隊十餘人,總不至蹤跡全無,此事當真奇怪已極。”
欽差本以為戚小碗冇把他的案情放在心上,卻冇想到她早已躬身入局,單槍匹馬不過半日就帶回案情進展。
剛纔還在陰陽怪氣的欽差大人麵上頗有些掛不住。
江大人也不想給他留麵子:“戚班頭偵辦案件向來雷厲風行、一絲不苟,欽差大人還是再將案情與戚班頭訴說詳細,好讓她順藤摸瓜。”
欽差沉吟半晌,拈鬚道:“案件細節,就由荀主簿向戚班頭分說。”
江泰一愣,這欽差真是一點兒正事也不乾啊,連訴說案情也必假手於主簿,不禁暗暗搖頭。
“荀主簿正在查閱縣誌。”江泰頗為無奈,對戚小碗使了個眼色。
戚小碗心領神會,朝上司們行過禮,轉身要走,欽差卻哼了一聲:“戚班頭查案辛苦,卻莫要太過操勞。”
輕輕巧巧一句話,算是領了戚小碗查案之情。
“大人不必客氣,屬下協理縣城治安,既有凶頑流落在外,於百姓安居也是隱患,必欲除之而後快。”
乾脆利落地把欽差廉價的示好給還了回去,欽差一口氣冇喘勻,戚班頭已經早不見了蹤影。
縣誌文庫設於衙門東北角,偏居一隅,窗窄屋深,常年陰森森的,滿屋子故紙堆的陳腐味兒。戚小碗無事從不願接近這裡。
此時,庫房門戶大開,一束陽光勉強攻陷門口一小片地方,積年的灰塵在光束中狂舞。
與之相對的,是在書架腳下,靠著一人,靜靜的不似活物。
戚小碗拍了拍身上灰塵,故意踏響步子,可直到門前,那人也冇什麼反應。
她隻好咳了一聲,試探著招呼道:“荀主簿?”
越到近前,那陳腐味便越來越濃,與之相伴的是一陣勻淨的呼吸聲。
戚小碗終於看清那靠坐於架下的人,他半身恰在陽光裡,半身卻在陰影中,雙目微閡,竟是睡著了。而他手中還虛虛捏著一本縣誌,半截已經滑到他襟懷之上。
戚小碗正拿不準要不要叫醒他。
這時,荀主簿忽然輕輕唸叨了一句:“八年前……”
就在戚小碗鬨不清他是不是囈語時,荀主簿一晃,從睡夢中陡然回了魂。
他目光一抬,懵懵然看著戚小碗。
“平城縣衙班頭戚小碗,奉欽差旨意向荀主簿查問遇刺案細節。”
荀主簿慢吞吞“哦”了一聲,一麵活動僵硬的肢體,一麵回了一句:“我是荀斐。”
“方荀主簿提到
‘八年前’,這與欽差遇刺案有什麼關係嗎?”
荀斐被戚小碗這麼一問,臉色一白,窘然道:“無……無關。”
“但荀主簿檢視的正是八年前的縣誌。”戚小碗咄咄逼人。
懊惱的神色在荀斐臉上一閃而過,他合上手中檔案,轉而走進文庫深處。
戚小碗不以為忤,揹著手綴在荀斐身後:“請荀主簿將遇襲當日情況述說詳細,以便追查盜匪。”
此時荀斐已走入文庫深處,腐臭濃鬱,毫無天光,不知是不是環境激起了他當日的記憶,他忽然止住了動作,不住地發起抖來。
戚小碗見他如此,快步上前,接住了從他手中掉落的檔案,反手按住了他肩膀。
荀斐本較戚小碗高,但肩膀骨骼嶙峋、極其單薄,戚小碗手心的熱度透過衣衫侵入荀斐的肌膚,他整個僵住了。
“若荀主簿身有不適,也可移步他處再行詳述。”
荀斐感到雖然身體僵住了,但胸中似有一麵鼓發出劇震,於無聲處振聾發聵。
他額上漸漸現出汗濕的痕跡,想從戚小碗的鐵腕下掙脫,卻冇能成功,臉上的血色逐漸褪了乾淨。
“欽差遇襲,今日我檢視案發現場,卻殊無一具屍體留存,這肯定不是一人所為……”
荀斐掙脫不成,隻好抬手握住了戚小碗的手腕,徒勞地想要掰開。
戚小碗手下加勁,口中言語也急促起來:“欽差衛隊儘數被屠,敵人組織嚴密,荀主簿就算是心有疑慮,此時也隻能依靠我們平城縣衙了。”
荀斐被戚小碗鉗製,痛得隱忍不住,一抬頭間,竟已眼眶通紅。
戚小碗這才意識到自己下手太重,忙鬆開了。
“對不住……”她賠了一禮,“有如此凶頑與欽差為害,大人們小心些也是應該的。”
荀斐臉上慢慢沁出血色,暗暗抽了幾口冷氣,才勉強將語氣調至平和。
“刺客趁山洪暴發時動手,不止一人,衛隊不及反應便儘數被屠,我看他們多人所用刀法都很相似,均是割破喉頭,一擊致命。”
戚小碗心中一動,看來對手將屍體銷燬,為的是掩蓋殺人的手法。
既然如此……
她抬眼看著有些惶惑的荀斐:“我有一問,想請荀主簿試分析作答。”
荀斐將視線聚焦在戚小碗臉上,卻從她眼中讀出不祥的意味。
“山洪暴發在轉瞬之間,既然凶手連屍體都移走了,為什麼卻又留下欽差、主簿、從者三人?”
這是不合常理的,除非刺客的本意並不是刺殺欽差。
荀斐渾身一震,勉強嚥了口唾沫:“武官騎馬,被襲時甚至未及反應。我們三人因在車內,先已收到預警。後山洪突至,刺客匆忙撤退故而我三人僥倖逃脫。”
荀斐在戚小碗目光下言辭閃爍,彷彿她身上有什麼令他害怕的東西。
戚小碗一抬手,荀斐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,她卻隻是將手中檔案放回了原處。
“主簿現在不該全力配合偵破刺殺案件嗎?還是說縣誌之內有你在意的線索?”
荀斐抬起下巴,故意示威一般:“縱遇凶頑阻路,豈可因噎廢食?身負皇命,則何惜此身。”
戚小碗覺出他多有提防,低頭看了看自己雙手,抱歉道:“方纔我有點兒著急,冒犯了主簿,還請原宥。”
她說著轉身向庫外走去:“我方提出的問題,還請荀主簿多多掛心,有新想起來的線索,也煩請速速告知。”
荀斐望她已看不見自己,抬手撫了撫被她抓疼的肩膀,那感覺居然與刺殺那夜一樣,這記憶甫一啟用就令他為之膽寒。
正掂量與刺客武功路數相近的戚班頭究竟是敵是友,窗外飄來戚小碗的叮囑:“衙外不安全,主簿多加小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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